生 而 為 人 我 很 抱歉

日本诗人寺内寿太郎写过一组题为《遗书》的诗歌,其中一句便是“生而为人,我很抱歉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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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1936 年,日本神级作家太宰治引用了这句话,作为《二十世纪旗手》一书的副标题。

    太宰治是日本战后无赖派文学代表作家,而无赖派文学,着重记叙虚无颓唐的混乱社会。许多人因这样的文学作品感到沉痛,并头一次看到真实人性与周遭社会的幽暗一面。

    由于太宰治的作品往往充满刻骨的忧郁之美,现在的人,多将“生而为人,我很抱歉”这句,当做太宰治的名言。又因为这句话在某种语境下,太有感染力,广为人知的电影《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》最后部分,松子留下遗言:“生而为人,对不起”。

    要理解这句话,可以从太宰治那本著名小说《人间失格》说起。

    1.

    《人间失格》的主人公叶藏,从小懦弱而敏感,他过分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,总是用假笑脸博得家人欢心。在学校,他总是笑表演,只为受到大家欢迎,生怕一不留神,在别人心里留下一丝一毫不好的印象。

    叶藏的内心时常充满恐惧,他时刻观察旁人的目光,根据周围人的期待,表演自己。

    生 而 為 人 我 很 抱歉
    《人间失格》封面

    书中这样描述叶藏的内心:

    随便好了,反正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我快乐起来。但与此同时,别人送我的东西,无论多么不投我所好,我也不会拒绝。对讨厌的事物不敢明说,对喜欢的事物也像做贼似的畏畏缩缩,惴惴不安,令我倍感痛苦,而这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又使我苦闷不已。

    我想到一个好方法,那就是假痴假呆,诈哑佯聋。这是我对人类最后的求爱。尽管我对人类极度恐惧,但似乎始终割不断对人类的缘情,于是借着装傻这一缕细丝来维系与人类的关联。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,暗中则是拼着死命,战战兢兢,如履薄冰般的,艰难万分做出这样的奉侍。

    主人公叶藏感受不到生活的一丝乐趣,迎合他人,并非心中所愿,但惟其如此,他才能少些恐惧,获得一定的安全感。

    违心地做事情,总是很累;违心带来的欢乐,只是虚假的欢愉。可能由于多年如一日地违心逢迎,叶藏疲惫不堪,也许是为了麻醉自己,叶藏高中时代开始逃学,交酒肉朋友,结婚后,妻子遭人玷污令他崩溃,他买春、酗酒、嗑药、自杀未遂,生活堕落而颓废,最终被送入疯人院。

    人间失格的意思是:失去做人的资格。“生而为人,我很抱歉”,可以视作“人间失格”含义的进一步解释。

    这句话一层意思是说,作为一个人,本身得不到别人的认同,不被社会所接纳,只有当违背本意、刻意地迎合他人时,才能得到回应,不过,这也只是虚假地聊以自慰罢了;作为社会中的“另类”,活一辈子却不像个人样,可悲可叹,真是不配为人,对不起这个其他人都其乐融融的社会。

    与此同时,这句话可能还有一层意思:人啊,这种动物真是奇怪,一生下来就要受制于别人的目光,所有人都觉得,自己的真实想法无所谓,别人的评价才是最重要的。可是,人的本然状态应该是自由的啊,应该要遵从自己的本心啊,生而为人,却要违背人之本性,还配做一个人吗?我对不起我本初的自己,也许,如果我从未出生,或生而不为人,做一只猫,一只狗,岂不更好?

    2.

    人间失格的说法,之所以令许多人感到震撼,那是因为,社会中太多人,都多少存在着类似《人间失格》主人公叶藏的心理。

    我们很多人,或某些年龄和生命阶段,都可能过分在意他人的目光,做一些违背本意的事,渴求通过他人的回应与认同,获得虚假的喜悦与虚无的存在感、安全感。这喜悦与存在感,并非真实心声,只是一种暂时的飘渺之感。

    哲学家萨特有一句名言:他人即地狱。可惜,很多人将其误解。它并不是说,身边的人都可能伤害甚至毁灭自己,不能相信他人,而是说,完全活在他人的眼光中,活在他人的评价体系里,当他人成为主体、自己沦为客体时,人会痛苦万分,如入地狱。

    生 而 為 人 我 很 抱歉
    让-保罗·萨特(Jean-Paul Sartre,1905年—1980年)

    一味渴求他人的回应和认同,失去自己评判世界的自信时,他人即地狱。

    如今有一个常常被大家谈到的词——讨好型人格。

    确实,可能有些人属于心理学范畴的“讨好型人格”,但是,这种人讨好他人时,往往会感到真实的欢喜,而且即便 TA 在某事上不讨好别人,也不会因得不到外界回应,而感到巨大的失落与恐惧。

    是什么人格类型不重要,重要的是,要凭借自信,独立地获得存在感。

    要知道,做每件事,未必都需要有人给予正面回应,别人不回应,不代表不认同,不代表你脱离社会。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,独立体察到其中的快乐与收获,而非完全依靠他人的反馈获得满足。后者,会在喧闹后归于寂寥与虚诞,会在夜深人静的不眠之夜,让人心力交瘁。

    有研究表明,部分人的中学或大学,都经历过某种类似的阶段:他们每隔半个月或一个月,就感到生活无趣,并心生惆怅,觉得只有获得外界的赞扬,才会心安,才会欣然,如若不然,则会有一种消极的虚无感。

    这种现象之普遍,甚至专门有人进行调研,写出诸如《当代大学生虚无感的心理成因及对策分析》之类的论文。

    更多研究表明,部分受到虚无感折磨的人,后来由于学识增长,善于积极思考,并主动走近社会,接触人事万物,于是慢慢没有了那种必须受制于外界回馈的心态。

    追寻本质,这样的变化,是因为后来的他们,渐渐了解自己内心喜爱什么,想要什么,能得到什么,不能得到什么。他们能够看清自己天生的人格与当下的界限,明白但凡有一点进步,即是幸,即是福。

    事实上,没必要奢望成为某种优秀的人,每个人自有其个性,只要不极端,就各有优势。

    不少人认为,性格外向的人热络,易于融入社群,而内向者则是交际社会的边缘人,是注定被冷遇的群体。

    事实上,内向并非贬义词。内向或外向,都是一个人心理人格的自发选择,它常常是一个人的特质,并无高下之分。真诚地遵从自身的心理人格,才能感到真实的自由与快乐。

    如果因内向,因外界对内向者的评价而不自信,可以读读一本叫做《内向者优势》的书,也许能够豁然开朗。

    3.

    在意他人注视自己的目光,换角度来说,是一种是虚荣心,或者说面子。

    面子文化遍布各个国度,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名篇《项链》中,主人公玛蒂尔德女士就是个极爱面子的人。

    她没有华贵的衣服和靓丽的高级首饰,却热衷于参加上流晚会;体验贵族妇女的日常生活,是她朝思暮想的事。这时候,一件高档项链,对她而言,就成了彰显自身品味的必需品。后来的事很多人耳熟能详,她遗失项链,开始还债长达十年之久。

    即便如此,我并不会劝《项链》中玛蒂尔德完全抛弃虚荣心,至多劝他看淡一下,减少心理重压。

    过分在意他人的目光,自然痛苦,但这并不是说,可以完全不必在意外界,可以活在自己的世界中。如果完全无视周围世人目光,则会陷入另一种旋涡与逆流。

    在法国哲学家加缪的小说《局外人》里,主人公默尔索的母亲去世,他不感到伤心也就罢了,要命的是,他搞不清楚母亲是具体哪天死的,而且诚实地向面对他人,不曾表达一点伤感——死了母亲的人却不表露悲伤,世人怎会允许?这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啊!

    生 而 為 人 我 很 抱歉
    《局外人》封面

    回到《人间失格》的故事,它描绘了当时日本的旧道德秩序,这种秩序强调集体主义,压抑和抹杀人的个性发展,黑暗气息浓重。虽然,我们并不处于太宰治的时代,但那么多人还是能够和《人间失格》的主人公叶藏产生共鸣,体会到那种“不迎合就被众人抛弃”的恐惧。这不单是心理问题,也是社会文化问题。

    看看周围,总有一些地方,还是尊奉集体主义,同时轻蔑个体意志,只不过程度深浅不一。

    很可能,一个人只是遵从内心,做的事也没有伤害到任何人,但有些时候,轻视个人、拥抱集体的思维惯性下,从心所欲者会被周围人看不惯,甚至被视为“异类”。

    比如,大家都叫外卖,只有你去食堂,那么如果不幸,在工作上,可能没人愿意与你合作,严重的,则是被排斥;再比如,大家都打游戏,可你从来不参与,那么你可能会失去和他们之间的深入关系。

    活在当下,就需要回归具体某个问题考虑一下:在你看来,维系这一份关系重要,还是你的内心重要。可能有些关系没有内心重要,有些则不然。

    无论如何,现世中的人,外界与内心,如果极度偏向于某一方,都会死无葬身之地。

    生而为人,总是很难。明确自身的真实现状,考虑分寸、考虑自己的“适度”具体在哪个水位。留一块心灵的空地,空地周围的小径上,不要阻止他人来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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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這句話不是太宰治寫的,詳見下文

    https://ugc.hk01.com/post/5bdc22c923cd5a2d2316b84e (轉載)

    「生まれて、すみません」(生而為人,我很抱歉)。

    這短短數字就足以表達了一個人生存在世時的恥辱,厭世得來還有幾分無賴。到底要多懷疑人生才會有這樣的覺悟?這種文字上的震撼也令這句句子流傳並著名於世。

    不少人看到「生而為人,我很抱歉」,都會想起《人間失格》,還有其作者太宰治。而事實上,這一句詩不是出自《人間失格》,更不是出自太宰治。

    這句名言是出自一位昭和時代初期的日本詩人──寺内寿太郎。寫下「生而為人,我很抱歉」的寺内寿太郎,人生也過得十分落魄。幼年時父親在日露戰爭中離世,在親戚之間來來回回地被扶養長大。在慶應義塾大學畢業後,只能在岩手縣在當地町會做書記的工作糊口。懷才不遇,他絕望得離家出走,甚至跑到伊豆的天城山深處,企圖自殺。

    滿懷理想的落魄詩人,遺言也是寫詩。其中一句就是「生而為人,我很抱歉」。

    由於自殺失敗,這七至八篇的「遺言詩作」跟從寺内寿太郎回到東京。

    而寺内寿太郎和太宰治,也不全無關係。他是太宰治的好友山岸外史的表兄弟。他的遺言詩被山岸外史看到,山岸深受感動。1936年,太宰治就在山岸中得知「生而為人,我很抱歉」這句詩。其後,寫作短篇小說時,太宰治突然想起這句詩,就把它寫成《二十世紀旗手》的副標題。

    命運的巧合下,寺内寿太郎很早期就是太宰治的讀者。在1937年,寺内寿太郎閱讀《二十世紀旗手》時,竟在別人的小說中看到自己的作品,而且是自己絕望時寫下的一句遺言。一來被自己喜愛的作家抄襲,一來有感被自己的親人山岸背叛。山岸在他的書中形容當時的寺内寿太郎:臉色變得十分蒼白,說出一句「就好像生命被人偷走了一樣」(生命を盗られたようなものなんだ)。而事後得知自己「抄襲」了別人作品的太宰治,也只能解釋,以為這句是好友山岸寫的(這不也是抄襲嗎),自己做了壞事啊等等。

    另一邊廂的寺内寿太郎,受到了這樣的打擊,抑鬱症惡化,離家出走後就失蹤了,在1945年日本戰敗後,有人在品川站看到他的身影後,就再沒有過他的消息。

    作為作家,作品能聞名於世的,不多。但自己的作品由別人的名號著名於世的,相信更少。背負這種悲痛、不忿的寺内寿太郎,他的悲劇,不比其他人遜色。